一、雨点与闪电

我爱所有那些人，他们犹如沉重的雨点，从悬于人类头顶的乌云中散落下来：他们预告着闪电之到来，而且作为预告者归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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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四

随着奇迹与魔法的残酷真相逐渐揭开，前几位魔法少女的故事都画上了句号。我们出于对爱与美的渴望，在尚未充分接触世界的人生最初阶段，下意识地不断告诉自己世界是美好的，无理由地期许自己以未来的幸福，从而获得内心安定的寄托。

相信着世界在自我的认知中运行，相信着自我的价值一定能实现，无数代魔法少女怀着这样的浪漫想象缔结希望的契约。然而现实与浪漫无关，世界的真实不会因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愿望破灭之后，外界认知的错乱与自我价值的崩塌导致心理的失常，满心的希望变成报复性的混沌暴乱、消解意义、封闭麻痹。

梦想赋予人温柔的力量，又在梦想破灭之时变成了致命的暴戾。

放任欲望又不忍抛弃美好的愿景，即使驾驭了现实也在最后躲回浪漫襁褓中祈求慰藉。

负气强撑着道德的追求却不敢面对真实的内心，终于在麻木的自暴自弃中割裂崩溃，只能在虚幻的结界中怀念曾经给自己定下的崇高意义。

“现实就是这样的，学会妥协和接受才能活下来。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什么好难过？”成熟的大人这样问。

诚然，现实主义者是现实中的胜利者。克服稚嫩的幻想，掌握现实的规则，他们的境界已然越过了第一道门槛。

作为旁观者的小圆在了解魔法少女真相的过程中，也经历了这样的心境。目睹了学姐猎奇的死法之后，小圆对魔法的向往立即打消了。她把为自己精心绘制的魔法少女形象设计稿留在了学姐的家里，一边哭一边对着人去楼空的客厅道歉，“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孩子，对不起……”

但小圆仍然记挂着同伴的安危，希望沙耶香能避免学姐的下场，甚至在两次紧急关头想要用奇迹的力量换来沙耶香的平安。她对现实理解而不接受，质疑沙耶香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和平相处，质疑晓美焰为什么魔法少女得不到救赎，质疑丘比为什么把人当作消耗品，尽管屡次被残酷的事实反驳得哑口无言。此时的她已经走出了浪漫的温床，踏上了现实的地面，却不满足于这份不容更改的坚硬冰冷。

雨点不断落下，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却不能改变大地一丝一毫，但它们预告着力量无穷的闪电的到来。同伴在现实中挣扎着相继死去，接踵而至的变故叩击着小圆的心灵，随着对现实的理解逐渐深入，她的不满足不减反增。小圆的天空中，也开始孕育某种可以改变这一切的新的闪电。

但在现实面前，人还能做到什么呢？

第二道门槛的存在已经若隐若现，但小圆还无法看清它的模样。待到完成她那命运轨迹注定的交会之后，新的大门才会向她打开。

二、毛驴与玫瑰

生命是难以承受的：然则不要让我觉得如此地弱不禁风！我们全体都是可爱的负重的驴子。

我们与那玫瑰花苞有何共同之处，那因为身载一颗露珠而轻轻颤动的玫瑰花苞？

这是真的，我们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生命，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七·读与写

在晓美焰的人生中，浪漫似乎只是一种别人才有的烦恼。双亲侨居、疾病缠身的生命没有留给幻想的余裕，只能看着同龄人挥洒青春。

在一个贫瘠荒芜的世界中，偶然出现的一朵花儿会成为贫乏者致命的向往与诱惑。“小焰也变得厉害起来就好了！”小圆在带新转来的晓美焰去保健室的路上开心地说笑着。

玫瑰无意间散发的馥郁，却照亮了毛驴想象的天空——“我真的可以变成厉害的人吗？”自我意义的被肯定能带来让整个灵魂都变得舒展挺拔的幸福，尤其是对晓美焰这种无力肯定自我的边缘人来说。小圆成为了她更崇高的自我意义的赋予者、更伟大的人生方向的指示者。这头倔驴将会终其一生朝着认定的方向——小圆前进。

起初，世界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我的灵游荡在地面上。你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欢欣于自己能见物、能辨色的眼，更感念于带来光明的你。我见死亡骤降于你，于是我发愿逆转时间保护你的周全；我见命运反覆作威作福于你，于是我定下为你改写命运的约定。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如此勇敢坚强到否认死亡和命运，因为它们不合于你。终于我已走得太远，留在原地的你也不再了解我。但带来光明的你已活在我的心中。我开始想要跋涉更远，想要背负更多：因我当要救回你，想听见当时的那个你对现在的这个我说，我真的变成了很厉害的人。

第二道大门已经向晓美焰打开——面对现实不等于退让妥协，承认现实不等于逆来顺受。人有否定现实的神圣权力，但更重要的是否定现实的高贵勇气。是，小圆是死了，但我恰好拥有一份奇迹的力量，用我的手将现实改写为理想中的样子——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信条，突破现实禁锢的第三重境界。

但晓美焰没能拥有踏过这道门槛的力量。毛驴可以承受惊人的载重，却没有自由驰骋、掌控自己的能力。由于之前情感经验的匮乏，晓美焰对小圆有一种信徒般的皈依与原罪心理。“谁能最好地承受他温和的轭，就侍奉得他最好。”晓美焰缺少表达爱的正常途径，用痛苦的经受来持续确认自己对小圆的情感联系，这份联系得到确认后才能获得自我意义的确认。在《叛逆的物语》中这种心理逐渐发展为受虐性倾向，开始通过痛苦的刺激寻求情感的满足。（伪街的孩子“Fort da”的歌谣典出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描述的一种类似于捉迷藏的儿童行为，被认为是自虐的基本形式之一。[1]设定中胡桃夹子魔女性质为自裁，可以认为是晓美焰情感本能中的自虐倾向脱离理智控制的标志）

将自我寄托于他人者，其理想性质也会在自我与寄托对象偏离之际失去锚定，从而易随外界状态而改变。在与小圆的认知偏差越来越深以至产生隔阂、得知时空魔法的副作用亲手将小圆逼上了更黑暗的绝境后，这位历遍百次轮回苦难的魔法少女在转念间的动摇之际迎来了末路。

三、骆驼、狮子与小孩

我要向你们指出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狮子如何最后变成小孩。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三种变形

在晓美焰与魔女之夜战斗的同时，另一边避难所里的小圆还在思考着魔法少女的命运。活在浪漫幻梦中的巴麻美，在现实泥潭中挣扎的沙耶香和佐仓杏子，朝理想世界不懈求索的晓美焰……从孵化者介入人类历史以来不计其数的魔法少女，在希望中祈愿，在绝望中收场。

“只要拥有希望，就得不到拯救吗？”小圆问孵化者。

“是的，和过去所有的魔法少女一样的。”

“但是，但是……但是！”小圆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了。

但是什么呢？

但是这是错的！

——如同最初晓美焰立愿救回小圆一般，此时的小圆也坚定了为所有相信希望的魔法少女带来救赎的理想。

巴麻美与她的浪漫情怀一起崩溃，而小圆在不同时间线中都做出了更理智的选择：放弃成为魔法少女、杀死失去理智的巴麻美。小圆一边哭自己软弱、哭现实残酷一边勉力面对接下来的挑战，她在艰难的承受中跨过第一道门槛成为了骆驼。

每个踏入现实的人都须是骆驼，骆驼说“我应当”，想要承受住世界的重量然后前进。骆驼为自己生命的坚忍而骄傲。

沙耶香与杏子的挣扎在于不愿表达现实与内心诉求的割裂，而小圆多次发问“为什么要这样”，尽管被认为是虚假的同情，小圆仍为现实感到遗憾。后来她多次和孵化者发生言语冲突，在不满的愤懑中成为了狮子。拒绝接受一个人抑或一群人没有救赎的命运的晓美焰和小圆都是狮子。

狮子不甘于温驯的背负，狮子说“我意愿”，有着否定现实的勇敢与力量，它的价值正在于毁坏旧价值。

破坏了旧价值之后的空缺要怎么填补呢？

晓美焰的困境在于单薄的早年经历不足以驾驭自己强烈的情感，在孤独的理想之路上终于迷失方向。

从认识丘比开始，小圆就不断在有意识地自我审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的意义在哪里，随着认识的改变不断修正自己的愿望。从初始丘比时，小圆就开始审视自己的愿望“憧憬的是力量本身吗”，对学姐说“也许我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这让我无比快乐”，之后变成“只是凑合地活着……但是没办法呢”，后来坚定地回答母亲不会做傻事、没有被谎言怂恿，最后终于能够说出“我终于明白了，终于找到想实现的心愿了……正是这样的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当批判破坏的冲动被思想的神智所驾驭，此时的小圆成为了小孩——狮子的愿与力被理性掌握，诞生出一个新生的，完整的、完全的、完满的人，她终于迈进新的创造的门槛，创造是小孩最荣耀的权柄。

我理解浪漫的情怀给人以慰藉与向往，也明白承载现实的艰辛与伟大，终于认定了具备现实基础与浪漫愿景的理想，然后投身于理想的奋斗。现实是一块嶙峋的顽石，“我意愿”是拿起大锤挥向顽石的力量，敲碎现实硌人的棱角而非被现实磨平棱角。而这大锤叫“我创造”。

“到今天为止和魔女战斗过的大家，曾相信过希望的魔法少女，我不想让她们哭泣，希望她们到最后都保持笑容。对此进行妨碍的规则，由我来破坏、来改变。这就是我的祈祷、我的愿望！”

“如果有人对我说抱有希望是错误的话，我会无数次回答‘不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会这样坚持下去。”

四、折花的勇气

不错！我对这种思想拳拳服膺，这是智慧的最后结论：

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所以在这儿不断出现危险，使少壮老都过着有为之年。

我愿看见人群煦来攘往，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对这一瞬间可以说：

你真美呀，请你暂停！

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迹，将历千百载而不致湮没无闻——

现在我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享受这至高无上的瞬间。

浮士德向后倒下，死灵们将他扶起，放在地上。

——《浮士德》第五幕

浮士德受欲望引诱，以灵魂为代价与魔鬼订下契约，与本作中的魔法契约如出一辙。动画中也多次出现了对《浮士德》的明显指涉。

社会学家费孝通认为，西洋曾有两种文化模式，一种称作阿波罗式，阿波罗式认定宇宙的安排有一个完整的秩序，这个秩序超于人为的创造，让你安于其位去接受它，维持它。另一种是浮士德式，冲突是存在的基础，生命是阻碍的克服；没有了阻碍，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他们把前途看成无尽的创造过程，不断地变。

在第三集中，小圆问爸爸“为什么妈妈会那么喜欢工作呢，不会是因为以前就梦想在那间公司工作吧？”

“你妈妈不是喜欢工作，而是喜欢努力。虽然讨厌和难过的事情可能有很多，但是克服了那些时的满足感对妈妈来说才是最棒的宝物。那并不是因为梦想在公司工作，尽管如此你妈妈还是贯彻着自己理想的生存方式，像那样来实现的梦想也是存在的哟。”

“将生存方式本身作为梦想吗？”

“我呢，可是最喜欢妈妈这一点了……值得尊敬，也值得自豪。”这也回应了小圆之前对自己“憧憬的是力量本身吗”的疑问。

在大多文艺作品中，对力量的欲望往往是反派特点。但现代社会的本质是歌颂欲望，对更高、更快、更强的贪婪追求刻写进了现代社会的深层基因，通过契约完成人与人、人与集体、集体与集体间的连结。解放的人性带来飞速的进步，基于既有现实生活形成的道德在快速发展的社会愈发脱节。温驯顺从的骆驼无法带来新的生机，狮子与小孩才是新时代的带领者。

我们的善恶并非天赋有之，每个人都有自己衡量道德的天平，不同背景下的人对事物的评判可能天差地别；我们的价值并非天赋有之，人类的意义由人类自己阐释，不需要外来者丘比定义我们要为宇宙而死。当理想主义者明确了前进的方向后，世俗的道德与价值观也将失去效力——它本就是旧现实中的人们编造出的经验产物——理想主义者的道德与价值观将基于自己所相信的理想世界得到重构。也就是说，天使的祝福不再让我感念；也就是说，恶魔的契约不再让我胆颤——我只想挥动那创造的锤，我只关心那份能实现我的理想的力量！

“我衷心渴望着的，只有那句能与眼前的悲哀，做斗争的神秘咒语！”这就是《Magia》中提到的“折花的勇气”，驾驭理想的力量的关键，小圆登神的最后一阶。

在理解了小圆登神的历程之后，《叛逆的物语》中晓美焰成魔的道理其实也已清楚了。圆的理想是普济世人，而焰的理想是钟爱一人。在虚假的见泷原中，晓美焰的自我意义获得了升华，完成了从爱的客体承认到爱的主体行为的转变。她不再是被皈依与原罪牵引着的毛驴，她肯定了自己的欲望，成为了自己情欲的掌控者，跨越了自己在tv中未能迈过的理想的门槛。在魔女状态的弥留之际，与小圆的交心剧情让她明确了自己的理想，理解了tv轮回中没有参透的“折花的勇气”。然后浮士德式的道德重构同样在她身上发生了——于是恶魔焰那听来反伦理、反道德的台词就不难理解了。圆神与恶魔焰的价值取向看似背道而驰，但她们的出发点与成长历程极其相似。

“魔法少女”这一重度符号化的形象曾经代表低龄观众对自我实现的浪漫愿景的寄托，而魔圆将其提升至严肃探讨的范畴。世界上没有魔法，但魔圆中所有的人和事都仍然成立。

没有巴麻美，但是有人正在为自己与爱的人编织幸福梦境，正在猝然而至的厄运面前被瞬间击垮。

没有沙耶香，但是有人正在试图以微薄的力量践行自己认为的正确，正在用粗暴麻木的努力逃避真实自我。

没有佐仓杏子，但是有人正在用尽一腔热血想要拯救在意的人，正在用玩世不恭的戏谑掩饰对现实的无可奈何。

没有晓美焰，但是有人正在没有出路的迷宫中寻找理想中的出口，正在永无止境的飘渺回忆中反复悼念逝去的幸福时光。

没有鹿目圆，但所有人都正在她曾走过的路上踌躇或狂奔着。

人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种危险的穿越，一种危险的路途”，越追求更高的境界越容易摔得粉身碎骨，追求理想的道路比适应现实凶险百倍。在开头的梦中，小圆发问：“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做到些什么吗？可以改变这样的结局吗？”

小圆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拥有健全的家庭教育与充分的学习机会；小圆也是一个努力的孩子，始终坚持着心中的价值认同，终于完成了三重境界的正反合，获得创造的伟力，将现实的结局改写为理想中的模样。我们没有魔法与奇迹，不能一念之间改写宇宙。但怀抱理想的灵魂，同样能在朝着理想前进时，一点点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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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来自网页：弗洛伊德曾经描述过幼童的一种奇行，他发现他们有时会把自己藏起来，好让大人找不着，这时他们会感到格外的紧张，深怕大人会自此忘却他们，甚至趁机抛弃他们。可是在这个躲藏的过程里，他们却又享受着刺激的快感，把它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然后，他们或者被发现，或者干脆耐不住性子自己跑了出来，与父母相拥团圆。这就是有名的“去/来”（fort/da）游戏，后来成了精神分析史上著名的模式，引起无数的诠释和争论。有学者认为这是自虐的基本形式之一；先是自我制造一个被舍弃被厌恶的状态，同时暗自咀嚼其中的痛苦刺激，于是可以期待破镜重圆的圆满幸福。正如一人偏执地怀疑伴侣的不忠，把任何小事理解为对方变心的蛛丝马迹，甚或幻想出丰富的情节。表面上他很痛苦，实际上他很享受。当伴侣九牛二虎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之后，他那失而复得的满足才能达到最高程度。 问题是这个结局并不是真的结局，对爱侣忠诚奉献、对父母全心爱护，以至于对他人的认同，肯定是一个永无止尽的追寻。所以小孩会一遍又一遍地玩着这种游戏，情侣会一遍又一遍地期待誓言与许诺，直至我们真正长大真正自立。

虚假的见泷原就是一个巨大的fort da游戏，晓美焰在其中多次经历着小圆的得与失，反复折磨自己，最后终于打出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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